第一次看《霸王别姬》却是许久前的记忆了。只记得是和父母在家乡那家老旧的电影院里，九十年代的电影院和现在确乎是不一样的，偌大的放映厅，闲置的时候也会拿来开会，厚厚的幕帏，站在外面心跳便会加快，似乎里面的那片黑暗会带我们去另一个光影的世界。但每一次进去里面，我都会睡去，无论那硕大的银幕上放得是何等精彩的镜头。关于那天晚上我确实记不得许多了，唯有小豆子被母亲砍去六指那镜头深深地烙在了我脑海中。那些关于疼痛的记忆，总是日久难去。

关于第一次看《霸王别姬》的印象，这么一段文字确实足够了。十多年前的陈凯歌对十多年前的我而言什么都不是，后来的陈凯歌对后来的我而言却意味深长，而现在的他对现在的我……

曾经我心目中中国电影的希望就这样慢慢地泯灭了，然后那最后的火焰闪了一下，回光返照似的，告诉所有人，那些逝去的好时光是再也回不来了。于是，我们盯着自己的本子，看着那“翻阅”了无数次的影像，泪光闪烁。

到后来提起“霸王别姬”这四个字我却常常迷惑，想不起那是电影还是京剧，还是两者皆是，抑或两者皆不是。遗忘了那些记忆，直到高一的一个周末，正当我如往常一般游弋在那家现在已经没落了的小碟店里时，尘埃飞落处显出的是一张薄薄的dvd，中凯的，纸包装的《霸王别姬》，陈凯歌的电影，看了看封皮的介绍，明星还挺多的。于是就买了，想那时对于自己手中的这张碟我其实没有任何概念。按照我的习惯，每周六下午放学后我都会看一部电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家里没有人，一直看到日落夜至。也就是在那两年里面，电影成了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否则，我无法想象如何度过高中那三年的苦难岁月。那天下午看完《霸王别姬》的感觉现在说实话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回想起来有种种难以描绘的情愫在心中荡漾，每每心潮澎湃时，却又会夹杂着无名的失落。或许好电影就是那样，它们不让你有故事好叙述，甚至自私到让你无法向他人分享、倾诉那种美妙和内心波澜，而只静静地让你在脑海里百转千折，冷暖自知。

程蝶衣和段小楼的感情，陈凯歌和李碧华约好没有直白地诉说出来，这或许和刚开放的中国大环境有关，导演似乎在尽量隐藏这种呼之欲出的同性感情，但有在无意间让人疑窦满腹。每一个人对这一段感情都会有自己的理解，兄弟情深也好，患难友谊也好，可我们都明白，这其实是一段刻骨的爱情。而高中时的我不懂得这些，有点小愤青的我更关注的可能是第五代导演影像中时代对于个人的摧残。然后，那段所谓青葱岁月就这样过去了。那是我第二次看《霸王别姬》，那一年张国荣死了，我们都是被玩弄的生命。

高考结束之后，某一天下午和母亲一起在家里，母亲说没什么好看的电视，那么热的天也懒得出去。我说，我们看电影吧。于是，我从一堆外国片里挖出了这张《霸王别姬》，它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中国电影之一。电影开始，我们都记得这部电影，我们也都想起了那座老旧的电影院，厚厚的幕帏里那段与父母一起看电影的岁月。似乎我们就是这个时代里最好的演员，转乘着一段最突变的故事，短短十年的光阴，带走的不单是那一张张绿色的小电影票，还带走了那些我们曾经以为最最真实，最最宝贵的感情。而程蝶衣也没有办法想明白，是什么让他没法和师兄一直唱下去，他觉得是菊仙，抑或是自己心中的魔，但是他到死都没有明白在那样的大时代他们三个人都只是巨擘的棋子，任由摆布，悲欢离合。这是我第三次看《霸王别姬》。母亲说，好久没有看电影了。是啊，好久了，我的高三也就这样结束了，我是否还会和以前一样痴迷这些影像？

大学似乎是另一个劫，我盼的自由快乐对我而言已经太过丰盛，害我措手不及，每日都那样奔波忙碌，现在回想大一的我，嘴角总会泛起一丝苦苦的笑。身在北京，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做一个文艺青年，像程蝶衣那样为戏风魔，为爱痴狂，于是每日都想尽办法去各种剧场，看各式各样的戏，话剧、音乐剧、演唱会、甚至相声，而我自己也在学校里奔波在戏里戏外，累得满身伤痕。

到了大二，生活慢慢地告诉我自己只是一个幼稚的局外人，于是我决定退出以前那个纷繁嘈杂的小圈子，做回我自己。但是对于戏剧的热爱一直都没有改变。某一天晚上，我去人艺买话剧票，在被告知票卖完的时候，我略微失落地踱进了人艺边上的商务印书馆，好久没有好好看书了。“你们两位，多久没在一起唱戏了？”，“10年”“11年”，“对，对，11年”。好久了，蝶衣一天天地等待着这一天，而小楼却未必是。想起这一段的时候，我正好翻到了花城出的李碧华作品系列，匆忙扫了一眼，找到了《霸王别姬》，很薄的一本书，前半本是《霸王别姬》，后半本是《青蛇》，都是幽怨的书。

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每天只有睡前可以看一会，终于把它看完了。结尾，和电影里的不一样。文革后，两个男人在香港相遇，他们都老了，蝶衣确实唱了一辈子戏，作为艺术指导随剧团来香港演出，而小楼却成了一个落魄户。两个人在澡堂里再一次坦诚详见时，小楼道破了这几十年情愫的天机。他知道蝶衣对他的感情，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的师弟爱着自己，但是他怕，他不敢面对这一份沉重暴虐的爱，于是他装傻。段小楼欠下的是两条人命，菊仙的，和蝶衣的。当然蝶衣没有死，他只是成为了失去最后希望的行尸走肉。原来自己的一生只是一场偌大的梨园春梦，姹紫嫣红下却是断壁残垣！电影让蝶衣和小楼活得很彻底，爱得也很彻底，刀过处，了却了的是一生的爱，不该说的，永远都不要说出口，即使到死，至少我们只知道曾经的美好。虞姬啊，虞姬，你或许是对的，活着倒懊恼，因为谁也不想活到知道所有真相的时候。

这可以算是我第四次看《霸王别姬》。

那天晚上回宿舍，开门时竟然听到熟悉的“小豆子，你废了！”。师兄不想让师弟走，但他却放了手，因为段小楼一直是一个外强中干的霸王，他爱不起，恨不起，却放得下。而程蝶衣一直是一个坚强如铁的虞姬，他敢爱敢恨，但却一世放不下。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宿舍一哥们儿的电脑里放着这刻骨铭心的影像，那刺穿人心脾的昆腔和吼叫。虽然我没有驻足看下去，但是耳朵里充斥着电影的声音，那一段段无比亲近的影像开始回放，时间却凝固了。这或许应该算是我第五次看《霸王别姬》。

转眼间，传奇已散，物是人非，当年意气奋发的中国电影脊梁，如今却和他的赤练仙子安逸度老，抛出的却是一个个发出闷响的镀金胶卷盒子；当年的蝶衣已不在，小楼也只是中规中矩，难守霸王势气。菊仙依然是那个一姐，回望着自己刻骨铭心的岁月。而看过《霸王别姬》的那一代人，也早已远离少年岁月，朝着茫茫人还没去，直到不再显露。

时光总是那样快，带走的，留下的，旧事不再提，旧梦也不需记起，忘了倒是最好的选择。每次在ktv看着林忆莲拿起杯子奋力砸去的样子时，我总会想，那时的她是否料到几年后自己和这个男人的婚姻也会如这玻璃般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爱情她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情歌教父他自己也没有明白这其中的奥秘。

或许，以后的某一天很偶然地我会再次游历在《霸王别姬》的光影世界中，或许我还会泪光闪烁，但是那时的我已不是当年的我，每看一次，不变的是电影，变的是自己。往事不要再提，在这愚人节的周围，我提起许久未动的笔，写下这段文字，不是为了纪念，也不是为了忘却，只愿往事静静流淌，直到远方。